小說王耽美小說網

第十五章 2014年,上好的青春

關燈
1.

胡桃出事以後,林向嶼就像在醫院裏安了家,每天鞍前馬後。全公司的人都知道了,老板的心上人發生意外,好像還失憶了,要找老板就去醫院,一找一個準,帶著請假條和合同去最好,老板不習慣在醫院辦公,好說話得很。

胡桃的身體慢慢好些後,林向嶼才回到家中,調整了一下工作和生活。偌大的屋子,黑黢黢的,沒有人,林向嶼只開了一盞很暗的壁燈,站在落地窗前,對面也是三層的獨棟別墅,因為無人打理,顯得異常荒蕪。

那是當初林向嶼買給胡桃的,兩棟樓王,風水寶地,她沒有要。

這一刻,林向嶼前所未有地覺得孤獨,要是她在就好了。至少亮一盞燈,放一段音樂,留一個背影。他在國外獨自生活了四年,甚至去過極地露營,銀河就掛在頭頂仿佛伸手可得,被凍得瑟瑟發抖的時候,只有北極熊做伴,又或者是漂泊在看不見天日的大海之上,兩處茫茫皆不見。

可是從未比此時更感到孤獨。

夜深千帳燈,原來對一個人來說,失去為他而亮的那一盞,就真的是失去了全世界。

林向嶼想了想,站在陽臺上,打電話給程可欣。

程可欣壓著一肚子的火,問他:“胡桃醒了嗎?”

“醒了。”他沒有多說她的病情。

“那好,”她說,“如果可以的話,林向嶼,我們是不是應該聊聊?”

“好。”他有些疲憊,頭痛欲裂,騰出一只手來,揉了揉太陽穴。

程可欣握住電話,沈默了許久,然後開始哭。

開始的時候很小聲,細細的,然後越來越難過,越來越大聲。

然後林向嶼聽到她說:“我們分手吧。”

“我以前就知道你不愛我,我們也說好了,不談情說愛,找個人過一輩子,相敬如賓,白頭偕老。可是到此為止了……我們都知道,沒有辦法繼續下去了。如果那個人不是胡桃,我不會選擇退出,但是我自知比不過她,你和她啊……很多很多年前就應該在一起的。”

所愛隔山海,山海不可平。

“對不起。”林向嶼輕聲說。

“我說過了,”程可欣還是隱隱約約地哭著,說話的時候一抽一抽的,心裏揪著難受,她說,“你實現了我少女時代一個遙遠而虛幻的夢,別說對不起了。一段戀情而已,誰都沒有辦法保證一生一世的。”

過了一會兒,程可欣破涕為笑,說:“鉆戒我就不還了,這是我收過的最值錢的禮物了。”

林向嶼不知道該說什麽好,他想,自己這一生,是不是真的沒有讓別人幸福的能力。

半生荒唐,好似一夢。

彼此沈默了幾秒,林向嶼本等著程可欣掛電話之前臭罵自己一頓,誰知道等了很久,她卻忽然說:“林向嶼,我愛你。”

然後程可欣掛掉了電話。

手機裏傳來忙音,林向嶼維持著接電話的姿勢。過了好久,他放下拿電話的左手,疲憊地揉了揉太陽穴,調整了一下自己的狀態,打電話給林母。

“醒了就好,等過幾天能夠探病了我熬點湯去看她,這姑娘還真是我從小看著長大的,”林母在電話那頭絮絮叨叨,“就是命苦了點。”

林向嶼靜靜地聽著。過了一會兒,他輕聲開口:“……媽。”

林母這才停下來,安靜了幾秒鐘,說:“我知道你想說什麽。當年說不愛的是你,如今後悔的,也是你。”

林向嶼沒有說話。

林母繼續說:“我其實一直都很喜歡她。我見過很多女孩子,最喜歡的就是她。要不是以為你心裏一直裝著許然然,我又怎麽會去撮合你和別人?”

見林向嶼還是不說話,林母猜測他此時心裏一定不好過,嘆了口氣,問:“你現在怎麽想的?”

林向嶼終於開口:“我不知道。我們認識太多年了……我不知道,我是否能以同等的感情,回報她。”

林母說:“你自己想吧,也只有年輕人能夠這樣肆無忌憚地揮霍愛,大動幹戈,傷筋動骨。如果愛讓兩個人都痛苦,那就放手吧。”

胡桃從鬼門關走了一遭,人生遭遇如此巨大的變故,似乎連帶著周圍所有人一齊看開了。

“我知道了。”林向嶼說。

他住的地方遠離鬧市,夜深人靜,只能聽到心碎的聲音。

第二天,林向嶼在醫院裏遇到了白冬遠。

“聽說你和程可欣掰了?”白冬遠說。

林向嶼苦笑:“現在的消息都是以光速傳播的嗎?”

白冬遠見他狀態不好,拍了拍他的肩,指著醫院外的空地:“聊聊?”

白冬遠遞給他一支煙,林向嶼搖搖頭:“我不抽煙。”

白冬遠笑笑,叼上煙,從包裏摸出打火機,輕輕打燃,點上煙。

林向嶼說:“我以為醫生都不抽煙的。”

“浮生若夢,醉生夢死。”白冬遠彈了彈煙灰,淡淡地說。

林向嶼沒說話。白冬遠站在空地間,安安靜靜地抽著煙。

半響,林向嶼才開口:“她剛剛出事的時候,我守在她病房外,胡琳說她做了個夢,夢到胡桃沒有醒過來,離開了人世。其實那天夜裏,我也做了一個夢。我夢見放學後,在教室門口等她收拾書包,然後別人問我在等誰,我說胡桃,大家就笑起來,問我胡桃是誰,然後我問了所有的人,都沒有人認識她……她從來就不曾出現過。”

“那個時候,我才意識到,我什麽都可以不要了,”林向嶼說,“你知道那種感覺嗎,就是有一個人,一直在你生命裏,你以為你一生都會擁有她……然後才發現不是這樣的,可能只是一眨眼,一個轉念的時間,你就永遠失去了她。”

“她現在好點了嗎?還是記不起來?”白冬遠問。

“嗯。”

“你希望她記起來嗎?”

“我不知道,”林向嶼實話實說,“或許她內心深處並不願意記起,所有人都說,她的命不好,運氣也不好。”

“有一件事……”林向嶼艱難地開口,“那一年,我和然然在海底遇難,我遭遇深水麻醉,意識模糊,知道自己就要死了。可是那時候,我腦海裏出現的唯一的畫面……我看見了她。”

鬼門關、奈何橋、忘川水、上窮碧落下黃泉,他在生死的那一剎那,看到的人,是她。

白冬遠沈默了一會兒,忽然開口:“其實那時候,我喜歡過她。”

林向嶼很詫異,但是又覺得好像這是理所當然的事。

“她和同齡的女孩子都不一樣,”白冬遠說,“很多時候,我雖然看見她在笑,但是都覺得她其實不屬於這裏。只有和你在一起的時候,我才會覺得她就像一個正常的十五六歲的女孩子,會臉紅、會害羞、會難過。”

“為什麽要告訴我?”林向嶼問。

“因為,我希望她能夠恢覆記憶,她絕不會想要忘記了你。”

白冬遠抽完最後一口煙,拍了拍林向嶼的肩膀,轉身走了。

剩下林向嶼一個人站在原地,陽光落下來,照在他的身上,他渾然不覺。

2.

第二個周末,林向嶼處理完公務,他們做的公益廣告和央視談好了合作,所有人都面帶笑容,松了一口氣。林向嶼忙裏偷閑,又去了醫院一趟,胡桃的氣色看起來好了一些。

“胡琳呢?”他問。

“剛剛來過,找醫生去了。”

“你身體如何?”

“已經有知覺了,”胡桃說,“醫生說沒什麽大礙,等一段時間就會好起來。”

林向嶼點點頭,拉了椅子在病床前坐下來,見胡桃無事可做,他用手機找出音樂,放給她聽。

林向嶼很了解胡桃,她餓了或者渴了,不需要說話,林向嶼已經將東西遞到她面前。

胡桃不知道該說什麽:“你……”

林向嶼淡淡地笑了笑。

胡桃問他:“我是不是給你添麻煩了?”

“沒有,”林向嶼說,“我曾經有一段時間,很痛苦迷茫,是你陪著我走過來的。”

林向嶼坐著給胡桃剝柚子。他手指修長,力氣又大,很快就把柚子掰成一瓣一瓣的,又把皮慢慢剝掉,放在水果盤裏。

胡桃鼓著腮幫吃柚子,她瘦了一大圈,身上還裹著紗布,看起來像一只年輕的木乃伊。誰都沒有說話,一室寧靜。

他剝一瓣,她吃一瓣,吃到最後,胡桃舉手投降:“吃不動了。”

林向嶼剛想開口,病房的門被推開,白冬遠拿著撲克走進來,反手關了門,問:“打撲克嗎?”

林向嶼:“……”

胡桃:“……”

胡桃問:“怎麽打?”

林向嶼問:“醫院可以打撲克?”

“沒事,”白冬遠說,“這裏是VIP病房,沒人查。”

胡桃好像對撲克很感興趣:“怎麽玩?”

“有很多玩法,”白冬遠說,“讓林向嶼教你,他打牌從來沒輸過。”

胡桃轉過頭看林向嶼:“你這麽厲害?”

林向嶼笑笑:“每次贏了錢都被你們吃光了。”

白冬遠給胡桃解釋:“他數學好,出過的牌記得一清二楚,很會算,和他玩牌特別沒勁。”

“那我們兩個玩吧。”胡桃說。

林向嶼瞪了白冬遠一眼,白冬遠哈哈大笑,給胡桃解釋:“我們可以玩抽王八,誰輸了就在額頭上貼一個王八。這個不用技術,純靠運氣。”

過了一會兒,胡桃輸得一敗塗地,臉上貼滿了花花綠綠的紙條。她嘴巴一吹氣,滿臉的紙條在飛。

林向嶼拿出手機,給她拍了一張照。

“給我看看。”胡桃好奇地湊過來。

林向嶼把手機遞給她,他的手機很幹凈,沒什麽亂七八糟的APP,圖片也很少,胡桃翻小圖預覽,根據時間排列,看到了他在美國時候的照片。

胡桃點開一張,問林向嶼:“這是什麽?”

林向嶼一邊洗牌,一邊探過頭來看,回答她:“這是在美國的時候,我們遇到了雪災,被困在雪地裏,你說要死得漂漂亮亮的,所以拍了這些照片。”

胡桃照了照鏡子,十分沮喪地說:“我覺得我那時候比較好看。”

“你現在是病人,”林向嶼安慰她,然後想了想,又改口,“你怎樣都好看。”

於是胡桃喜笑顏開。

白冬遠在一旁,被惡心得推了推眼鏡,蹲下身,十分專註地尋找起他的雞皮疙瘩來。

過了一段日子,胡桃身體沒有大問題了,她主動申請出院。

“在這裏待著太悶了。”她煩躁地說,“我只是失憶,又不是瘋了!”

醫生表示完全能理解,並且希望家屬盡快辦理出院手續,還建議道:“多出去走走,對她心理有好處,不然情緒淤積在心裏,更容易出事。”

出了院,下一個問題是去哪裏。

“我以前住哪裏?”胡桃問。

“你住……”

林向嶼還沒說完,就被胡琳打斷了:“你是我姐,當然住我家。”

胡桃疑惑地看了林向嶼一眼,林向嶼想到她大病初愈也需要人照顧,便沒有再說什麽。

林向嶼開車將她們送到家門口,下車的時候,林向嶼把放在副駕駛位的蛋糕遞給她們。胡琳對他態度時好時壞,知道那是胡桃最喜歡的提拉米蘇,接過來,不情不願地說:“謝謝。”

第二天,林向嶼接到胡桃的電話。

“我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嗎?”她說。

林向嶼嘆了口氣:“現在這樣不好嗎?”

“我想要恢覆記憶,你能幫我嗎?”她說,“胡琳不肯幫我,我不明白原因。我們不是姐妹嗎?我同她關系不好?”

“不,”林向嶼自嘲地笑笑,“你真的願意想起過去?或許並不美好。”

“怎麽可能沒有美好?”胡桃笑笑,“獨自一個人活在這個世上,心中必然會有支撐我活下去的人和事。”

林向嶼沈默半晌,點點頭:“好。我答應你。”

下午的時候,林向嶼去接胡桃。這天下雨,他沒有開車,撐了一把黑色的傘,站在她家門外。胡桃從窗戶望下去,覺得這一幕似曾相識。

好像從很久很久以前開始,他就一直站在那裏,等待她推開窗戶,如蝴蝶翩然起舞,就這樣跳下來,跳進他的懷中。

胡桃披著外套下樓,問林向嶼:“我們去哪裏?”

“初中學校。”他把傘撐在胡桃頭頂。

那也是他們相遇的地點。

3.

“就是那裏嗎?”胡桃指著學校外的圍欄。

“對,”林向嶼點點頭,“我撒謊說自己叫周星馳,你說你叫朱茵,我們翻墻溜進學校,被抓住,罰掃了大半學期的衛生。”

“哈哈,好慘哦。”胡桃咬著奶茶的吸管,“咯咯”地笑,“你對我第一印象是什麽?”

林向嶼想了想,陽光落在他身上,他瞇了瞇眼睛:“我想,這個女孩長得真好看,像……”

“像什麽?”

“像冬天的雪。”他肯定地說,“幹凈又凜冽,白茫茫一片。”

“後來呢?”

“後來我帶你去水族館,你很喜歡水母,問我等你長大以後有錢了,能不能養一只……”

“後來呢?”

“後來上了高中,我和你一個班,你老是搶我磁帶。”林向嶼無可奈何地說,“有一年新年,我們去跨年,你怕被胡琳發現,就讓我在下面等你,你翻窗戶逃出來。”

林向嶼還記得,那天胡桃穿著大紅色的棉服,頭發垂下來,像個討人喜歡的玩偶,一派喜氣洋洋。

林向嶼騎著自行車,穿過大街小巷,還不忘嘲笑她:“跳窗戶你也敢穿裙子?”

胡桃尖叫一聲捂住自己的裙子。

“好啦好啦,”林向嶼停下來,把自己的外套丟給她,讓她罩在腿上,“我騎慢點,你坐好了。”

街道上的商鋪燈火通明,行人也是熙熙攘攘,有歡快的音樂傳過來,小孩子拿著卡通圖案的氣球到處亂跑,父母跟在身後又寵溺又無奈地笑:“慢點,慢點,別摔著了。”

等到了廣場,約好見面的許成一行人不見蹤影,林向嶼帶著胡桃找了他們半天,最後決定放棄。

“算了,”林向嶼說,“分頭玩吧,你餓不餓,我們去麥當勞吃點東西。”

兩個人坐在靠窗邊的位子吃冰淇淋和雞翅,透過窗戶可以看到廣場的大屏幕上在放電視節目,人人都是喜氣洋洋的。

胡桃忽然突發奇想,問:“你說,十年後的今天,我們會在哪裏?”

“不知道,到時候肯定不會只請你吃麥當勞。”

林向嶼揚了揚手裏的薯條,塗滿了番茄醬,遞給胡桃。

胡桃望著窗外人來人往:“你想考哪裏呢?”

“誰知道呢,”胡桃用手撐著下巴,“你不是要考上海嗎,我估計我考不上,上海分高。”

“別灰心,不要皺著眉頭過年。”林向嶼伸手,點了點胡桃的眉心。

胡桃“哢嚓”一聲咬掉最後一口甜筒,站起來故意在林向嶼衣服上擦了擦手。林向嶼揚起手,作勢要敲她,胡桃哈哈大笑著躲過他的攻擊。

等兩人再回到廣場時,夜空開始升起煙花。地上的噴泉和天上的煙花遙相呼應,千人同時擡頭仰望,“啪啪”幾聲,霎時間喚醒世界的美。在這樣絢爛的色彩中,林向嶼微微側過頭,用餘光看他身邊的女孩,她年輕漂亮的五官,在煙火中影影綽綽。

這時,人群裏傳來一陣低呼,胡桃再次擡起頭,才發現天空飄起了細細的雪。這並不是一座年年冬天都會下雪的城市,也從未下得如此應景過。

瑞雪兆豐年,看來明年的每一天都將是圓圓滿滿的。

林向嶼微微彎下身問胡桃:“冷不冷?”

胡桃明明已經冷得打哆嗦,卻還是咬著牙搖搖頭。林向嶼沒理她,把剛剛給胡桃擋風的外套扔在她頭上,將她整個人都罩住了。胡桃一把扯下衣服,林向嶼又將衣服罩她頭上。三番五次後,胡桃終於乖乖地穿上了外套。

最後十秒鐘全場一起倒數計時,人人都大聲地喊著“十——九——八——”

“三——二——一——”

遠處鐘聲響起,廣場周圍的燈光同時亮起。

林向嶼和胡桃相視而笑,四處都是煙花爆竹的聲音,兩個人捂著耳朵異口同聲地祝福對方:“新年快樂!”

十二點鐘聲過後,人群終於漸漸散去,林向嶼眼尖,終於瞧見許成一行人,揮著手叫住他們。

許成說:“怪不得哪裏都找不到你們,原來是來這兒過二人世界了!”

林向嶼抓著他衣領作勢要捶他,你一拳我一腳,不一會兒兩個人就嬉嬉笑笑地打鬧開了。

不知道是誰開始荒腔走板地大聲唱歌:“過去的誓言就像那課本裏繽紛的書簽,刻畫著多少美麗的詩可是終究是一陣煙。流水它帶走光陰的故事改變了兩個人,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流淚的青春……”

也只有少年人,才能將如此傷感的歌唱得歡快而不知愁。

離開廣場的時候胡桃最後回望一眼,剛剛還人山人海的廣場此時已經空空蕩蕩,只留下孤獨的路燈照著雪花漫天飛舞,雪落無聲,落地即化。

“胡桃,快跟上!”林向嶼回過頭喊她。

回憶淡去,林向嶼露出一個難過的笑容。

“再後來呢?”

“後來高考,你考去了上海,我留在C城。”

“啊,”胡桃露出一個遺憾的表情,“你不是說,我們約好了要一起去上海嗎?”

“是啊,”林向嶼低聲說,“說好了的。”

為了遵守這個約定,他們各自放棄光明前途,放棄本應走的康莊大道,沒有想到,最後卻因此錯過。

胡桃好奇地問:“你為什麽總是皺眉,你很不開心嗎?”

“是啊,”他看著她的眼睛,胡桃的眸色很深,黑漆漆的,他怔怔地說,“我做錯了一件事。”

“很嚴重嗎?”

林向嶼看了她一眼,欲言又止。他沒有回答胡桃,撇過目光,說:“走吧。”

那天夜裏回去,胡桃做了一個夢。

那夢似幻似真,她無從分辨。

她夢見自己坐在公交車站裏,外面細細地下著雪,吹了好大好大的風,就像林向嶼說的,白茫茫一片。她很冷,一動不動地坐著,有一輛公交車經過她面前,車前兩盞黃色的大燈異常刺眼,像是一雙大眼睛。

車停在她面前,沒有人下車,等了一會兒,車又重新出發。胡桃沒有上車。

就這樣反反覆覆好多次,她一輛車都沒有上。

她一直坐在冰天雪地裏,等啊等。

可是她等的人,一直沒有來。

4.

林向嶼沒事就溜達著來找胡桃的事,胡琳多多少少還是知道了。她先是拼死拼活地阻攔林向嶼,後來抵不過胡桃堅持,於是放棄。

林向嶼發現,胡桃這個妹妹,典型的“刀子嘴豆腐心”,一面對自己的姐姐,什麽偽裝都卸甲投降。

“今天晚上你有空嗎?”

胡桃無奈地笑笑:“我每天都很有空,我倒是想找點事情來做,在我恢覆記憶之前,我有什麽可以做的嗎?”

林向嶼說:“你可以去我公司玩,我們最近在做一部動畫電影,類似《海底八萬裏》,奇幻探險類的,很有趣。”

“原來你是做電影的,”胡桃說,“好像很厲害……你為什麽要做電影?”

林向嶼淡淡地笑:“以後有機會再告訴你。等我的電影上映的那天,你要不要去看?”

“好啊。”胡桃笑著應道,“晚上你找我有什麽事?”

“帶你去聽演唱會。”

林向嶼從包裏拿出兩張演唱會的VIP門票,說:“黃牛那裏都沒得賣了,想追憶個青春都那麽難。”

“周傑倫啊?”胡桃說,“你快藏好別讓胡琳看到了,她上次沒搶到票,在家裏發了好久的脾氣,把胡叔的古董花瓶都砸了。”

晚上的時候,胡桃換好衣服,站在窗戶邊。林向嶼站在下面,提心吊膽:“你確定你要跳下來?”

“你不是說我們以前經常這樣做嗎?”

“可是……”林向嶼吞了吞口水,“那是十幾年前,年少輕狂……”

胡桃沒理他,踩在窗臺上,踩著水管,一點一點往下挪,然後在最低處跳了下去。林向嶼張開雙臂,穩穩當當地接住了她。

林向嶼抱著胡桃,一臉嚴肅認真:“……重了。”

林向嶼開車趕到體育館,外面人擠人,人人手上都拿著熒光棒,女孩子頭上戴著發光的牛角發圈,臉上還貼著“JAY”,現場熱鬧非凡。

胡桃低頭看時間,林向嶼趁機扣了一個牛角的發圈在她頭上。

“好傻哦。”她說。

“好啦,難得來看一次演唱會。”林向嶼說,“快,擺好姿勢,我拍張照發朋友圈,@胡琳。”

胡桃:“……”

兩個人被人潮推著進入體育館,他們的位子在前排,看臺上大多都是學生,尖叫聲能把夜空都掀過來。

全場放著周傑倫的《晴天》,胡桃坐下來,也跟著輕輕哼:“為你翹課的那一天,花落的那一天,教室的那一間,我怎麽看不見……”

“你記得?”

胡桃點點頭:“這個旋律,我記得。這首歌很老了嗎?”

“不算吧,”林向嶼說,“我們會老,但是青春本身不會老。”

林向嶼話音剛落,周傑倫走上臺,他穿一身黑衣,一邊走一邊低頭整耳麥,全場都沸騰了起來,像一簇煙花,在體育館上空轟然綻放。

時光如流水。

多少年的光陰,就在他上臺低頭,說“晚上好”的那一剎那決堤。

也就是在這一剎那,林向嶼忽然明白了,胡桃對於自己的意義。

他的生命,大半的歲月都是和她連在一起的。直到有一天,她忘記了過去,忘記他,忘記一切,他才知道,自己變得一無所有。

有個人,陪你經過生命中某段特定的時期,那麽之後的人再好,也永遠比不上了。

誰還記得年少的林向嶼?誰還記得年少的胡桃?

有些時候,我們告別的不是一個曾經深愛的人,而是一段再也無法回去的時光。

開場第三首歌《回到過去》,周傑倫已經很久沒有在現場唱過這一首歌。大概是因為他現在生活幸福美滿,過去就讓它過去,再不用緬懷。

“想回到過去,試著讓故事繼續,至少不再讓你離我而去……”

全場合唱,偌大的體育館,處處都是抽泣聲。

這薄情的人間啊,究竟有多少人,從並肩而立的小小少年,走到了窮途末路。

愛不到永遠,等不到白頭。

林向嶼轉過頭,在人山人海的喧鬧中,靜靜地看著胡桃。

胡桃感受到他的目光,也轉過頭,正好四目相對。細碎的光落進林向嶼的眼睛,他們身後是熒光棒匯聚成的海洋,胡桃覺得,他的眼裏也有一片海洋。

她只是其中的一粒塵埃。

卻也是唯一的一粒。

那一刻,胡桃腦海裏閃過一個畫面,昏暗的KTV裏,他們曾對唱過一首情歌。

“海鳥跟魚相愛,只是一場意外。”

胡桃不明所以,只覺得自己的心無法抑制地痛起來,痛得近乎窒息。

演唱會結束,粉絲們歇斯底裏,傑倫回場“安可”了兩首歌。所有人都拿出手機,打開閃光燈,聚成光的河,竟然比天上的星河還要明亮。

就在舞臺燈光暗下去的那一刻,天空突然烏雲聚集,開始下起細細的小雨,像是在挽留那位轉身離開的巨星的背影。

人群漸漸散去,場上還剩著一些粉絲,站在雨中瘋狂地喊著:“傑倫——傑倫——”

無論多盛大的宴席,終會有落幕的一刻。無論多美好的青春,也終會有過去的一天。

林向嶼出門前看過天氣預報,可是這場雨來得太突然,讓人措手不及。好在林向嶼穿了外套,他將外套脫下來,雙臂舉起撐在胡桃的頭上,為胡桃擋住一片雨。

胡桃回過頭看他,林向嶼挑挑眉毛笑:“是不是覺得我特別帥?”

胡桃:“……”

出了體育館,雨水籠罩著來來往往的行人,車燈和路燈在眼前交錯,周圍有一種很安靜的熱鬧。歌迷們還沒有完全散去,手舞足蹈地打著電話,或者是拍照,有人在笑,有人在哭,大家都仿佛一夜之間年輕了十歲。

雨水順著樹葉的脈絡一點一點地往下落,打在胡桃的頭上,她擡起頭,又落在臉上。林向嶼停下來,一手撐著外套,一手擦過她臉上的雨水。

他的手指溫暖,和寒風一起落在她的臉頰上。

最美的不是下雨天,是與你躲過雨的屋檐。

“阿嚏!”胡桃打了一個噴嚏。

“沒事吧?”林向嶼擔憂地看了她一眼。

“頭暈。”胡桃說。

車堵在路上,林向嶼想了想,說:“來,我帶你去個地方。”

林向嶼帶胡桃去的,是她出事以前的住所,他在學校外買的那間LOFT套房。胡桃走前,將房間收拾得幹凈整齊,大概是真的沒有想過要回來了。

門口還擺著拖鞋,一雙粉紅色的。林向嶼打開鞋櫃,還有一雙深藍色的拖鞋,應該是買給他的,但是他一次都沒有來過。

“這是你家嗎?”

林向嶼搖搖頭,蹲下身幫胡桃解開鞋帶,把胡桃嚇了一跳。他為她穿上拖鞋,說:“這是你家。”

“那你為什麽有鑰匙?”

林向嶼不得已,只得告訴她,這套房子在自己的名下,胡桃只是租客。

“你為什麽把你的房子給我住?”

“我希望你過得好一點。”

“為什麽?”

林向嶼吸了吸鼻子:“因為我見不得你過得不好。”

胡桃大病未愈,又淋過雨,很快就頭痛,開始發低燒。林向嶼想把她送去醫院,她執意不肯。

“不想去醫院,”胡桃神色裏滿是厭倦,完全是潛意識的反應,“我討厭那裏。”

林向嶼也沒有強求,好在她還在家中備了藥箱。每一種藥分門別類,旁邊還有字條清清楚楚地寫著用量和保質期。林向嶼想她大概是寫給自己看的,雖然不知道自己何時才會來這裏,但是總算有備無患。

她一直在他身後,默默地為他做了許多小事,恐怕連她自己都數不清有多少。

“睡一覺,要是還不好,我們就去醫院?”

胡桃點點頭。

林向嶼坐在胡桃身邊,看著她沈沈睡去。

腦海裏還是演唱會的熱鬧喧囂,聽過的歌似還在耳邊一遍一遍地回放,林向嶼伸手,輕輕去觸碰胡桃的額頭,他的手懸在半空中,然後收了回來。他俯下身,在胡桃的額頭落下輕輕的一個吻。

那樣輕、那樣溫柔,以至於無人察覺。

就像蝴蝶,飛過茫茫滄海時,落腳在一根漂流的樹枝上。

他欠她一個吻,欠了太多太多年。

可是它來臨的這一刻,她卻睡著了。

天光乍亮,很遠的地方,深藍色的夜空已經被一片淡淡的紅所侵染。

林向嶼坐在床邊守了胡桃一夜,突然之間胃病犯了,他讀書時身體挺好,回國後創業的這幾年,晝夜顛倒,作息不規律,整個公司的事都要他過目,時間久了就得了胃病。

胃痛得像是穿了孔,林向嶼痛得全身汗涔涔,藥房裏有胃藥,但是他不敢走動,怕吵醒了胡桃。

他胃裏翻江倒海,胃疼起來真是要命。

可是也不會比她更痛了,林向嶼想,她從山崖上墜落在地上的那一刻,會有多痛?

而如今,她靜靜地躺在自己面前,酣然入睡。一想到差一點點,他就不能再見到她,與她天人永隔,林向嶼想,就是把他的胃生生挖去,他也覺得值得。

她曾經說過,活著,本身足夠讓人熱淚盈眶。

本站無廣告,永久域名(danmei.twking.cc)